&esp;&esp;“我是想找苗大妹。”宋绮年解释。
&esp;&esp;“小妹一定知道。”唐雪芝道,“说起来,我也挺担心小妹的。她跟着那个男人,我看也不是长久之计。可她虽是贫家出身,却打小被父母和姐姐宠着,天真得紧,不大能吃苦……”
&esp;&esp;“贫家娇儿。”宋绮年苦笑,“没有凤凰的命,却吃不了山鸡的苦。”
&esp;&esp;“就是这个理。”唐雪芝一个劲点头,“但她亲姐姐都劝不动她,我也没办法。”
&esp;&esp;正说着,一辆小汽车停在了楼前。一个身材瘦高、文质彬彬的男人从车里走了下来。
&esp;&esp;唐雪芝霎时展露甜美的笑容。
&esp;&esp;“哎,这是我丈夫,你们上次好像也见过的。”
&esp;&esp;“阿芝,怎么不请客人进屋坐?”邓启明笑容亲切,一边不动声色地将宋绮年上下打量了一番。
&esp;&esp;“我本就要告辞了。”宋绮年忙道,“不打搅你们了。唐太太,回头在济慈院见。”
&esp;&esp;目送宋绮年远去,唐雪芝亲昵地挽着丈夫的胳膊往屋里走。
&esp;&esp;“宋小姐是不是很摩登?我想去她那里做一条裙子,吃喜酒的时候穿……”
&esp;&esp;邓启明低声应着,在转身进门那一刻,转头又朝宋绮年的背影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。
&esp;&esp;宋绮年来到苗小妹的住所时,夜幕已经降临。许多人家已经吃完了晚饭,外出散步消食,而宋绮年的肚子正饿得咕咕响。
&esp;&esp;苗小妹住在一栋有些年岁的筒子楼里。
&esp;&esp;这样的地段,这种楼房,居民龙蛇混杂。可见苗小妹的男人也不是什么很宽裕的人。
&esp;&esp;宋绮年刚走进楼里,就见两个艳女嬉笑打闹着从楼上跑下来。
&esp;&esp;浓艳的脂粉,廉价的香水,旗袍高高的开衩下露出光溜溜的大腿。
&esp;&esp;宋绮年别开脸,往旁边让了让。
&esp;&esp;两个女子从她眼前走过,扭头好奇地打量了她一眼,继而笑嘻嘻地跑走了。
&esp;&esp;原来,这楼里不光住了苗小妹这样的情妇,还有私窑和一家小诊所。
&esp;&esp;一处的女人们在强颜欢笑,另一边的女人们在痛苦呻吟。
&esp;&esp;宋绮年摇头叹气。
&esp;&esp;苗小妹的屋子位于三楼尽头,有两间卧室。屋内有一套半旧的家具,还养着一个做饭的老妈子。
&esp;&esp;只是这老妈子显然在做家务外还兼任着看住苗小妹的任务。苗小妹和宋绮年在客厅里聊天时,她一直从房间里探出半张脸偷看。
&esp;&esp;苗小妹同之前判若两人。
&esp;&esp;她脂粉极浓,将淤青遮得严严实实。卷发大红唇,穿着一件色彩艳丽的掐腰旗袍,手上还戴着一个细细的金镯子。
&esp;&esp;十六七岁的少女,放在好一点的人家,正是穿着白衫黑裙,在女校里念书的年纪。苗小妹却打扮得好似二十好几的成熟妇人。
&esp;&esp;苗小妹起初以为宋绮年又是一个来劝自已的,有些不耐烦,直到宋绮年打听起自已姐姐的下落。
&esp;&esp;“你找我姐姐做什么?”
&esp;&esp;宋绮年道:“我想给她提供一份工作。”
&esp;&esp;“什么工作?”苗小妹警惕。
&esp;&esp;这姑娘也并非唐雪芝认为的那么天真。
&esp;&esp;“就在我店里工作。”宋绮年耐心地解释,“我开了一家服装店,想请她去做店员。我那儿都是女客人。”
&esp;&esp;苗小妹这才放下半颗心。
&esp;&esp;“我姐姐在‘鸿丰纺织厂’做工。那地方,人被当成畜生用。一个人要看好几台机器,工头又不给上厕所,女工们连水都不敢随便喝。我只熬了两个月就跑了,难为我姐一直干到现在……”
&esp;&esp;宋绮年听得很揪心。
&esp;&esp;她当然知道纺织厂工作环境恶劣,听了苗小妹的话,恨不能立刻插上翅膀,飞去把苗大姑娘给接走。
&esp;&esp;可就在宋绮年准备告辞时,苗小妹突然道:“可就这样,她还是不肯跟我过。”
&esp;&esp;宋绮年没有流露情绪,而是很克制地问:“你是想让她搬过来和你住?”
&esp;&esp;“不。我是让她别在工厂里干了,找个男人照顾她!”苗小妹道,“我男人有个朋友,家里是开酒楼的,出手很大方,又没有儿子,很喜欢我姐。可我姐不同意。”
&esp;&esp;宋绮年一时不知说什么的好,又怕自已控制不住乱说话,干脆抿起了唇。
&esp;&esp;可苗小妹想必早就想一吐为快,一旦打开话匣子,就停不下来。
&esp;&esp;“我知道我这样不光彩,可你当我不想做大奶奶?我们这样穷丫头,能嫁什么像样的男人?我不过是想过上不用为吃饭穿衣操心的日子,我有错吗?”
&esp;&esp;宋绮年尴尬:“那个……苗小姐,我该告辞了……”
&esp;&esp;可苗小妹没有停下来:“再说了,我只伺候这一个男人。我姐她在外头,又要被工头揩油,又要被男工友骚扰,日子还不如我呢。我就是见不得她这么苦,才帮她牵线搭桥的。她非但不领情,还把我骂了一通!说我自已堕落就罢了,还要拉着她……”
&esp;&esp;苗小妹呜呜哭起来。
&esp;&esp;宋绮年讪笑:“苗小姐,我真该走了。你安坐,不用送。”
&esp;&esp;可出门之际,宋绮年还是忍不住,回头问了一句:“苗小姐,你的这一番话,是想为自已辩护,还是想说服自已?”
&esp;&esp;苗小妹愣住。
&esp;&esp;宋绮年在她木呆呆的注视下快步离去。
&esp;&esp;要真和苗小妹辩论,宋绮年可以说上一整天。
&esp;&esp;但是,何必呢?
&esp;&esp;一穷二白,无谋生技能,又不愿吃苦的年轻女孩,所能走的路,和苗小妹的相差无几。
&esp;&esp;这女孩其实已经选择了一条最适合她的路。
&esp;&esp;宋绮年顾不上吃晚饭,又匆匆赶往纺织厂找苗大姑娘。
&esp;&esp;鸿丰纺织厂所在之处,是上海的工业集中的地区,自然也不是什么环境优美、居民富裕的区域。
&esp;&esp;这里街区肮脏,房屋破旧,行人们一个个蓬头垢面,神色麻木疲惫。
&esp;&esp;作为一个自幼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女人,宋绮年并不紧张害怕,也不在意那些男人异样的目光。她如重游故地,从容前行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