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终于能够确定这些都不是他臆想出来的，而是真实存在在他眼前的，像是从茫然无措的大梦中忽然清醒过来，他发出低低的、困难的声音，极其缓慢地问：“你……”怎么了？“人……”都去哪里了？
&esp;&esp;徐善然大约能明白邵劲想说什么，她回应得同样认真与缓慢，她小心的将话语和神态间的所有锋利都收起来，她耐心极了。
&esp;&esp;她这样对待着现在的邵劲，就好像当初，当她困苦难受，日日煎熬，举目四顾而无一可依的时候，终于也有一个人，能像她现在对待邵劲一样，倾听她，帮助她，安慰她，耐心的牵着她陪着她，直到她终于能够从这一片至为可怕的黑暗之中走出去。
&esp;&esp;“我没事。”
&esp;&esp;“那些人被我拖出去了。”
&esp;&esp;“我没有把你舅舅的身体和他们放置在一起。”
&esp;&esp;“我另外安排了一个地方，等今天事情做完，你可以将其好好收殓发丧。”
&esp;&esp;邵劲陷入了长久的沉寂。
&esp;&esp;也许是因为徐善然口中的‘舅舅’。
&esp;&esp;徐善然陪着等了许久，而后她轻轻问：“难受吗？”
&esp;&esp;难受吗？
&esp;&esp;——怎么可能不难受，怎么可能不痛苦？
&esp;&esp;“所有人都做了选择……”
&esp;&esp;只有我。
&esp;&esp;“只有你，被剩下来……”
&esp;&esp;只有我，被如此轻而易举地丢弃。
&esp;&esp;“他们都有自己的理由，好的，坏的，可憎的，可怜的。他们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。”
&esp;&esp;而我呢？被遗弃的，被丢弃的，被如同多余事物一样毫不犹豫摒弃的我，又算什么？
&esp;&esp;来自敌人给予的伤害固然能让人恨得发疯，可来自亲人的伤害，却足以将一个人的所有精气神都抽得一干二净。
&esp;&esp;邵方和姜氏的所作所为当然无可原谅，他始终没有下定的决心在他们看来却如同吃饭喝水一样理所当然。
&esp;&esp;他们发现了他隐藏起来的人，然后就将人抓来，殴打对方，也借着对方来逼迫他。
&esp;&esp;等逼迫到最后，邵方和姜氏会放过他吗？
&esp;&esp;当然不会。
&esp;&esp;最后不管是他，还是他的舅舅，大概都只有死亡一途。
&esp;&esp;但除了这些之外，自己舅舅的呢？
&esp;&esp;邵劲的眼睛不瞎，脑袋也不傻。
&esp;&esp;所以他当然明白，没有哪一个被人杀死的人会做出这样一副端坐在地上的样子。
&esp;&esp;他几乎在看见这一幕的第一眼，就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明白了。
&esp;&esp;邵方与姜氏没能做到最后的事情，他的舅舅先一步做了。
&esp;&esp;他在一刹那就明白了自己舅舅的想法，他也完全地，依着对方的想法去做了。
&esp;&esp;可是……
&esp;&esp;痛啊，痛得说不出话来。
&esp;&esp;难受啊，难受得有一把火在脑海和胸腔里头烧灼熊熊地烧灼着。
&esp;&esp;他不明白邵文忠，不明白邵方不明白姜氏，但他最不明白自己的舅舅！
&esp;&esp;八年的时间，他什么事情都对其毫无隐瞒，日日抽空过去，求医问诊，煎药服侍。这是他这一辈子仅剩下的亲人，这是他朝夕相处了两千三千个日夜的亲人！
&esp;&esp;他将自己的一切都呈现给他看了，毫无保留，毫无戒心。
&esp;&esp;他的未来里甚至可能没有徐善然，但从没有想过没有舅舅——
&esp;&esp;他最终只得到了这样一个结果。
&esp;&esp;所有人都做出了选择。
&esp;&esp;而我呢？
&esp;&esp;付出所有的我，被毫不留情摒弃的我，被瞒到了头的我，到底算是什么东西？到底显得多么可笑？
&esp;&esp;他直直地瞪视着徐善然，他的眼睛赤红，布满血丝，而又有透明的液体在其中凝聚。
&esp;&esp;但他最终也没有让这些东西落下来。
&esp;&esp;他说：
&esp;&esp;“善……善……”
&esp;&esp;“不要，不要……”
&esp;&esp;“离开……”
&esp;&esp;“我……”
&esp;&esp;被最亲密的人背弃的痛楚到底是怎么样的？
&esp;&esp;这世界之大，这生命之长，你再也再也，不能获得一分一秒的安心和宁静。
&esp;&esp;所有的余生都只剩下憎恨，所有的余生都只剩下不安。
&esp;&esp;……也许正是，她已经过够了这样的日子，所以她希望她身旁的人，那些她在乎的人，她爱着的人，能够永远不要品尝这样的滋味。
&esp;&esp;那一点意思也没有。
&esp;&esp;她抬起手，用手心拭过对方的眼。
&esp;&esp;皮肤与眼睫碰触而生的微痒触感之后，就是长久的冰凉。
&esp;&esp;这样的冰凉一直从她的手掌传递到她的心尖。
&esp;&esp;她轻轻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&esp;&esp;也许在她决定过来的那一时刻，也许在她半玩笑似的答应了与邵劲成婚的那一次，她就将眼前的这个人放在心上了。
&esp;&esp;所以此时此刻，她大概怎么也没有办法拒绝这仿佛下一刻就要崩溃的人。
&esp;&esp;实在太过相似了啊。
&esp;&esp;她怎么可能去拒绝，许多许多年前最痛苦最无助，最渴望一觉醒来发现那些荒诞的事情全是一场恶梦，甚至无数次脆弱的想要干脆就在美梦中死亡的自己呢？
&esp;&esp;她答应邵劲了。
&esp;&esp;她不离开对方，只要邵劲还在她身旁。
&esp;&esp;轻轻的声音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&esp;&esp;邵劲突然崩溃了，他用力抱紧徐善然，将对方的身体牢牢地嵌在自己怀中，他开始大喊，无意义的大喊大叫，喊着喊着，含在眼睛里的泪水就成串地掉下，打湿了自己的面孔，也打湿了徐善然的肩膀。
&esp;&esp;他终于累了，全身的力气都被抽掉了。
&esp;&esp;他软软地坐在地上，哭得一塌糊涂，但就是这样，他也没有将自己的手松开一分半点。
&esp;&esp;他只剩下她了。
&esp;&esp;只有，只有，她了。